问镜

第50节

这举重若轻的重点移换,让余慈摸不着头脑,不过解良没有刻意隐讳的意思,直接便道:“于师兄,同德堂中善功交易,我向来是不以为然的。眼前这弟子也明白,同德堂换的是一个机会,而非是实物,偏偏你不明白。这些年,你向宗门举荐弟子不少,却是良莠不齐,此足以为戒。”

于舟灰白眉毛锁在一起,神色颇是不乐:“同德堂设立已有三劫,自有他的道理。最起码,若是不以此法,那些欲求长生而不可得的人们,岂不绝了进身之阶?”

老道所言之“劫”,乃是时间单位。每劫即是三千六百年,源自于修行界每三千六百年一次的波及全体修行人的天地大劫,即“四九重劫”,取一劫一轮回之意。

能以“劫”为单位的事物的历史,无论如何都是相当古老的了。

解良还是摇头:“仙路求索,机缘第一。宗门设立同德堂,对内是给宗门弟子彼此交流的机会,扩大各人的接触面,使咱们多一些触发机缘的机会;对外也是给苦求长生之辈一个进身的机缘,但也仅是机缘而已。

“宗门择选弟子,何等慎重。除机缘外,悟性、根骨、德行无不兼备。而你借同德堂选上来的那些外室弟子,大多人一开始便想错了,他们多为外物所惑,锱铢必较,认为有了善功,便能一步步走上去,却不知道善功本身全无价值,通过善功换取的资源也不是修行的目的,一步错,步步错,实是可惜。

“他们陷在里面,不得超脱,是他们见识不到,悟性不足,还有情有可原,而若师兄你也陪着陷进去,甚至从头便给他们误导,何其荒唐?便如你力荐这弟子,前面想法很是不错,但最后那说法,恐怕也是你灌输进去的吧!”

于舟只是冷笑:“我知道你对同德堂意见大,可宗门道德、学理、戒律、实证四部法门,均可得道,这是老祖宗们验证了的。同德堂是实证一部最关键之物,你要否了它,且对方师叔祖说去。”

解良唇线下抿,这已算是他今日最明显的表情了:“实证部走的是以力证道的路子,恨不能将一切量化,但最终迎劫破关之时,还是要回到炼心上来。就如师兄你,这些年来,为助你攻破‘驻形关’,宗门不但允许你遍鉴各秘传丹诀,连‘飞羽藏形登天法’都破例传给你了,只盼你再有精进,可直至此刻,你仍困于自限之樊笼,每日里自怨自艾,这难道也是资源的问题?”

所谓驻形关,就是还丹修士三百年的寿命大限,乃是非常著名的修行关口,连余慈这半桶水都有所耳闻。

其实听了这么久,虽说余慈不明白道德、学理、戒律、实证这四部法门究竟是什么个意思,但心里对解良的说法,认同感还要更多些。只是他也觉得这位仙长说话的技巧实在太糟糕,虽是明摆着的好心,可句句都戳向于舟痛处,这不是在劝说,而是在吵架了!

果然,于舟的面色变得很难看。

第084章 符书

余慈有些尴尬。两位仙长本是为他的事情而来,此时却发生争执,偏偏他还插不上嘴,更不好走开,滋味可着实不好受。

尤其是他看见老道的情绪,分明快要被解良刺激得爆发了,若真在这里闹得不可收拾,又该怎生是好?

正想着,于舟的目光朝这边来。双方视线一触,余慈福至心灵,对他露出一个苦笑。

天知道余慈在苦笑什么,但那情绪是明明白白送出去了。

老道果然还是看重他的,见此似乎是记起了本来目的,激涌的情绪也为之一挫——也许老道眼下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缓冲吧。

于舟的情绪还是控制住了,只是有些烦躁地摆手:“事已至此,我不想和你争辩这些。这和我们今夜的目的无关。我引荐的这个弟子,心志坚强,极具胆色决断,精擅剑术符法,又有鱼龙将献宗门,一切条件都已齐备,我只是想为他锦上添花,你又何必做这种姿态!”

“你举荐的弟子没有问题,可你教育的方式却出了大问题!”

解良今天是和于舟顶上了,刻板的面孔下竟是不依不饶的心思。让旁边的余慈暗叫声娘,正考虑是不是要再想个招数缓和气氛,却听得旁边有人怯怯发言:“余师兄符法修为真的很厉害呢。当初在南霜湖,就是用那个‘缚鬼符’捉了水相鸟……”

说话的是宝光,小道士过来为众人倒茶时,也觉得气氛糟糕,便仗着与两位长辈都熟,强行插话进来。话说得未必得体,用意也太明显,可时机却是刚刚好。余慈心中大赞一声,顺势便道:“在解仙长面前,你也不怕闪了舌头。我那点儿本事,全是照着符书描出来的,抓一只水相鸟,也值得夸了?”

“怎会,我看着就很厉害,那条缚鬼链真像从冥狱中扯出来的一样……”

两仙见两个后辈争着说话,如何不知他们的意思。于舟的情绪有前面的缓冲,控制更容易些,再看了解良一眼,微侧过脸,将面容掩进灯光的阴影中,语气和顺了些:“这些道理,咱们辩了几十年,也没什么意思。今夜咱们过来,不是在弟子面前出乖露丑的。今日到此为止,可好?”

解良静默半晌,微不可察地一点头。再开口时,却向余慈道:“天下‘缚鬼符’凝而成链的有二十二种,你学的是哪个?”

此言虽也是考较,但与前的问题就完全是两个层次了。余慈微怔,待看到他努力维持的专注姿态,又怎会不明白这位仙长的用意:解良也是后悔了,他在努力消除前面的不快气氛,只是显然不太擅长这种手段,方式太过笨拙。

余慈当然不会揭穿他,而且在努力配合他的态度:“禀仙长,是阴都黑律缚鬼符。”

“是吗,确实是玄门嫡传。”

解良不是口舌便捷之辈,刚刚那长篇大论,是他多年来一直坚持的观点,才能说得流利,眼下想着转移话题,一时间却是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憋了半晌,才又挤出一句:“那符书可否借我一观?”

这话其实是唐突了,不过余慈也不在意,忍着笑取出了《上清聚玄星枢秘授符经》,双手奉上。

解良虽是心有旁骛,礼数还是周到,仍不忘道声谢,同样双手接过。

只是看他那眼神,心思根本不在符书上,只将经卷握在手中,皱眉沉思,天知道他能看出什么玄机来。

此时,还是于舟老道开口,打破尴尬的气氛:“解师弟是宗门同辈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虽是兼通多门,但最擅长的还是符法,今是在显德殿中,你是见识过了。”

余慈应声道:“弟子受益匪浅。”

干巴巴的一句话当然不行,余慈也努力地罗织词汇,还好,他对显德殿上的课程印象很深,不怕没有话说:“仙长开场三句要紧的心法极妙,虽然弟子也在符书上见过,可将三句那般顺序排列下来,就别开生面,让内里关系一下子明白起来。至于后面戒律、贯气法和周天运盘术……唔?”

余慈忽然有些感觉。解良在显德殿中所言,好像也和开头那三句一样,带着层次关系。按照解良的说法,戒律是最贴近“纯粹之理”的标准,这应是最宏观的层面了;随后的贯气法则应是宣示某种符法真意,稍次一级;而到了“周天运盘术”,不是道法,而是某种精简、急就的技巧,自然等而下之。

现在想一想,当时在显德殿上,满殿修士,闻戒律而昏昏然、见贯气法而茫茫然、睹“周天运盘术”则雀跃不已,岂不是从另一个方面符合了经书上“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之类的说法?

一念既出,他微有汗颜,又有些明悟。等醒觉过来,却见于舟和解良都在看他,只不过前者疑惑,后者若有所思。

余慈见解良眼神,便忍不住心中疑惑,脱口问道:“敢问仙长,运使‘周天运盘术’是否有什么忌讳?”

这已经不是在刻意活跃气氛了,而是依着白天的感觉问出来的,当时他觉得解良说起“周天运盘术”的时候,情绪略有变化,便留了个心眼儿。但此刻开口,却不是简简单单地询问,而是对解良用意的试探。

解良似乎比前面要专心点儿,闻言淡淡回应:“捷径要在道中求,而非在术中求。我传道授法,满殿弟子不能领会,只好传以诡术。倒是你能问出这话来,便有感应,很不错。”

再看他一眼,解良终于摊开了手中的符书。原本神情还是平静无波,可在看到经文总纲时,他脸上便显出意外和关注的神色,与素来平板的表情对照,分外明显。

他没有刻意掩饰,所以屋里几个人都看到了。余慈奇怪之余,也见到宝光向他眨眼,似在询问究竟,至于老道,干脆侧过身去,和解良一同观看符书。

解良已经完全将身边几人忘掉了,与先前礼数周备的模样截然不同。他从总纲文字看起,一路后翻,不过小半刻钟便把整卷符书看了一遍,然后又从头看起,这回就要仔细多了。

余慈和宝光两人只能挤眉弄眼,不敢有半点儿声息。

好半晌,还是由于舟老道打破了室内静默:“符法我是不懂的,不过,观丝帛上的刺绣的针法,细腻繁密,偏又层次分明,施展开来如浪卷云舒,数万言,千余图示,看似若断若续,其实一气呵成,好生悦目。若刺绣此人使剑,必然极是了得。”

解良嗯了一声,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应,又看了一会儿,方道:“这里面有一道‘玉音乾元丹天雷法’,后附咒文有些缺憾。这破绽在六百年前普遍存在,便是符法大家也不能免俗,直到八景宫的辛天君完善此咒并公诸天下,才都改正过来。但此前的制作的符书经籍上,却是没有修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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