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侬伴君(鞭下娥眉是我妻)

第九章 与子偕老 二

可是,战斗结束后,他们明明被掩埋在了樟树下,如今却为何扬骨于荒山,弃尸在天日下?那个看山老人说话了:“你们胆子几大哟,连死人骨头都敢碰?这些尸骨都是鬼沙!八年前,这里来了几多红卫兵,他们说这坟里埋的是国民党匪帮和日本窑子婆,就把坟掘了,连尸骨也扔了出来。他们原想烧掉这些死人骨头,可你们晓得发生了么事?突然晴空里就打了响雷,好好的大樟树一下子就倒了,当场砸死一个红卫兵,还有两个小鬼的腿也被砸断了沙……他们几害怕,吓得就往山下跑。你们说,这不是闹鬼又是么事?从那以后,就没的人再敢上腰山,这尸骨就更没人敢看一眼了,在这里一丢就是八年……”

范云轩的面部肌肉在抽动着,他默默地脱下外衣,铺平在地上,将那白骨一根根拣起来,好像害怕惊吓到那些枯骨一样,将它们轻轻放在衣服上。山上的风又硬又凉,他上身仅剩了一件衬衣,凉风早已将他吹透。礼红外衣里面还穿了毛衣,尚且冻得发抖,她赶紧脱下外衣想披到云轩身上,但他那宽肩膀又怎能披上女人的衣服?

礼红心惊肉跳地看着尸骨,四颗颅骨两大两小,显然分属于两男两女。头骨眼窝又大又空洞,显得阴森可怖。但云轩一点也不惧怕,他将枯骨小心地堆放在衣服上,包裹起来,牢牢系上。

地上还有风干的破碎皮带,陈副书记拾起一块,轻轻一掰便粉碎了。

礼红无言地看着云轩的一举一动,云轩精心整理好了遗骨,便跪了下来。他已不再哭泣,就像对活着的人说话一样,面对一包尸骨低声说道:“你们记得吗,我曾经说过,等赶走了日本鬼子,我要好好安葬你们,还要给你们竖起一座纪念碑,让后人永世记住你们!我姓范的对不起你们啊,我食言了……我的勇士们,你们不朽的英灵本该安息在这青山之上,长眠在你们流尽热血的地方,可为什么那些人不让?我今日来本想给你们扫墓祭坟,可是我看到了什么呀?你们的忠骨竟然被抛在了光天化日下!为什么不许我的兄弟姐妹有个长眠的好地方?为什么啊!他们还要胡说你们不灭的忠魂是鬼!你们本应该受到后人祭拜的啊,你们本应该受到万世的景仰啊!可是……我没想到,你们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了……我范云轩无能,只好在这里给你们磕头了……”

云轩说过这一番话后,便“咚咚咚”向那一包遗骸拼命磕头,连脑门都磕得青紫起来。他声泪俱下道:“云轩来晚了,你们不要怪我……”

陈副书记向礼红递了个眼色,礼红便去搀扶云轩,云轩一扭肩膀,甩开了礼红。陈副书记向看林老人借锹,准备将遗骨掩埋。老乡眼神中透出惊恐:“莫、莫跟我借锹挖坟坑,我几怕鬼沙。”

云轩站起身来,向老乡伸出手,厉声道:“把锹给我!”

老乡握紧锹把,向后退缩着,怯生生道:“不……莫要……我怕着哩……挖坟坑埋葬阶级敌人……要是让别个人晓得了,我就成现行反革命了……”

云轩将那通红的眼睛瞪得溜圆,发出雄狮猛虎般的吼叫:“他们是英烈,而不是鬼怪!一百个人也抵不上他们一个有价值,他们是中华之精华,是为民族尊严而战的勇士!”说罢,不由分说,劈手便去抢夺铁锹。老乡吓得浑身筛糠一般,铁锹轻易就被夺了过去……

坟坑挖好了,云轩早已累得浑身大汗,并不停地咳嗽起来,可能是被山风吹灌的,也可能是因为过于激动和劳累。

他小心翼翼地将包在外衣中的遗骸放入坑中,又调整了一下方向,轻声说道:“你们好好睡吧,这里虽然冷清,但无论春夏秋,都有鲜花与你们相伴……”几滴热泪洒在了遗骸上。

礼红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从云轩身后搂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瘦骨嶙嶙的脊背上抽泣起来。陈副书记挖起一锹泥土,撒在了遗骸上,那是红色的泥土,有如被碧血浸染过……

一座小小的新坟,再度出现在腰山顶上。三个人几乎将山上的野菊采遍,撕下花瓣,撒满坟头。

山风中弥漫着芬芳,陪伴寂寞英灵的,是那分外香浓的野菊……

下山的路上,礼红含泪凝望云轩的背影,她猛然发现,只这一日间,云轩的腰背竟然弯了!再不似上山前那般挺拔。他的头发也像新下过的雪一般,完全白了,而不是先前那样的花白。他一下子就衰老了!礼红的心在打颤,揪扯般疼痛。与激荡着血性的云轩相比,自己该是多么庸俗世故。在云轩提议上腰山时,自己竟然以为云轩的目的是要让她难堪呢,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几十年的风雨过后,礼红觉得自己已不能像当年那样与云轩心心相印了。云轩尚未丢掉那一身侠骨豪情,一如当年那个跃马横枪,气血方刚的游击队长。可她呢?还是从前的礼红吗?“不。”礼红摇首再三,她承认,自己在这二十多年间的历次运动中,早已被磨砺得失去了棱角,变成麻木不仁的市井小人了。

云轩的背影是那么清瘦,可礼红再一次发现,他仍是一座山,一座永远屹立的雄浑大山!这时,云轩突然回过头来,声调依然冰冷:“汤院长,我老了,怕是没几天活头了。我请求你,让我的儿子有时间能来这里,在他的前辈坟头添一捧新土。”

这是来到腰山后,云轩对她说的唯一一句话。他居然称礼红为“汤院长”,如此客气的称呼,一下子就拉远了二人的距离,在云轩眼中,礼红显然已成了陌路人。

礼红的心早已被云轩冰冷的神情和话语揉得粉碎。

他们一行三人于下午在武穴登上的客轮,他们的卧舱是六人间。按礼红和陈副书记的级别,他们本可以买高级卧舱的票,但是为了陪伴云轩,便都乘坐了普通卧舱。

一声笛响,船起锚了,破浪而行,当红日西沉后,江上的渔舟亮起点点渔火,江枫渔火遥遥相对,三个人便无语地睡在了卧舱的床上。陈副书记自认身体倍棒,睡了上铺。云轩和礼红则是下铺,隔了一条过道正好相对。

礼红怎好意思与云轩相对而眠?她怕极了云轩那双刀子般锐利的眼睛。前夫的目光中似乎含着怨恨、轻蔑甚至其它什么内容。于是,礼红背转过身去,面壁而睡。连日来旅途疲劳,加上行船的颠簸,隆隆的马达声也起到了催眠的作用,不消多久,礼红便进入了梦乡。

一声声呼唤来自远方:“礼红……礼红……”好像是丙夏在呼唤她,更好像是云轩的声音,礼红便在这呼声中醒转过来。回想着梦中听到的呼唤声,礼红惭愧地笑了,心想:自己到如今还不知更喜欢丙夏还是云轩呢。

呼叫声再度传来,原来,那呼声并非来之梦境,真真切切就是在船舱里,是云轩!云轩正躺在床铺上轻声叫着:“礼红……我的礼红……”礼红猜想他在说梦话,便有些生气:“哼,白天对我横眉立目的,在梦里倒惦记起我了,才不理你呢。”她用被子蒙住头,不想再听到云轩的声音。

然而,越是不想听,云轩的呼声就越往她耳朵里钻,且一声声越发急切起来。

陈副书记白天也走累了,临睡前又喝了半瓶白酒,平时就很能睡的他,此时更是睡得深沉,鼾声竟压住了轮船的马达声。

云轩的呼叫声持续不断,礼红心里乱了起来,临铺的旅客也被吵醒,抱怨道:“做么事沙,大呼小叫的,又不是你自家的地方,莫非有病了?”

听到“有病”二字,礼红猛一激灵,想起白天时,云轩只穿了一件衬衣,被山风吹打那么久,他一个花甲之人,若是不生病,倒也奇怪了。自己一直穿着毛衣,在山上尚且冻得发抖,直流清鼻涕呢。

想到此,礼红早已不安,忙下了床铺,悄声来到云轩床前。昏暗的灯光下,礼红看到,云轩的面颊果然通红,好似在燃烧一般。他睁大了眼睛望着礼红,轻声说:“你……总算过来了……不要生我的气,礼红。”

礼红嗔道:“不生气才怪呢,你跟人家一点好脸色也没有。”她摸了摸云轩的脑门,不禁一惊,滚烫烫的似火炉一般。礼红又摸住云轩的脉,乱得可怕。难怪他一直在召唤自己,这样的钢铁男人,如果不是痛苦到了极点,是决不会那般吵闹别人的。

云轩的声音在颤抖,像是极冷的样子:“礼红……我的头很晕很痛,让我……在你身上靠一会儿吧……”礼红心里痛楚着,她坐到云轩的床上,抱住云轩的头,搂在了自己的怀抱中。云轩闭上了眼睛,脑袋紧紧贴靠在礼红的怀里,并握住了礼红的手。

云轩深深出了一口气,脸上现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说道:“这样……真好……如果我们从来就没分开过……如果我能这样躺在你怀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那该……”话还没说完,他就闭上了嘴巴,头一歪,滑落到了礼红的大腿上,同时,他的手也冷了下来,接着一软,放开了礼红的手,唯有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他脸上的血色渐渐散尽,越来越白,最后,变得苍白如纸了。

礼红摸着云轩的脉,几滴热泪流下,落在云轩含笑的面庞上。

陈副书记的鼾声戛然而止,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从上铺探出半个身子,揉着睡眼问:“礼红,出什么事了?”

礼红的声音十分柔弱:“他……去了。”

孤苦伶仃飘泊一生的云轩,在客轮即将驶近黄鹤楼时,却驾鹤去了。他面带微笑,死在了今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怀里,他死前应该是幸福的,因为正如他所愿,他是在礼红怀抱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夜深沉,江岸灯火却渐渐稠密,“当——当——”耸立在汉口江边的武汉关钟楼响起,说明此刻正是下半夜,客轮已抵达了云轩和礼红的故乡——武汉了。

江风从没关好的舱门涌入,吹拂着云轩满头如雪的白发。礼红像是害怕惊醒云轩,极温柔地说:“轩……我们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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