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归来时

燕子归来时第8部分阅读

听筒里只响了两声便接通了,可是焦急地等待着的福慧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喂”清越的男声伴随着某种噪杂声从这个城市的另一端传来。

一直紧绷的福慧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急急道,“季先生,这么晚打扰你真是对不住。”

“我曾说过你有什么事随时找我,我愿意帮你。”他好像走到了安静的地方,刚刚那种噪杂从听筒里消失,“你有事”。尾音微微上扬,隐约透着担心。

福慧顾不上斟酌措辞,“我带朋友的小孩去医院,不小心在楼道里歪了脚,你现在能不能过来一下,我在这边也没什么熟悉人,只好麻烦你。”

“你等一下。”

福慧听到他又回到那种噪杂的环境里去,好像还有人扯着嗓子招呼他, “季总,是你们季唐请鼎丰吃饭,现在竟要中途离席这也太不上道了吧”。声音实在大,话筒的另一侧,福慧皱了皱眉。

“虽然事出有因,但中途离席确实是季某的不是,为向沈先生表歉意,季某自罚三杯。”言罢连干三杯。

隔了一会,福慧听到他因刚饮过酒略显干涩的声音传到耳边,“福慧,你稍等一会儿,我大概二十分钟后到。”

电话被他匆匆挂断,福慧甚至没来得及说声谢谢。

揽着楠楠的手臂紧了紧,福慧叹了口气,她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季从风很准时,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

随行的司机接过福慧怀中的楠楠,她才发现跪的太久双腿已经麻了,试着站起来双腿不听使唤地打颤。

“你打算这样一直坐下去”说着将她打横抱起。

“这,这”福慧惊讶。

“脚不是崴了吗你确定还能走路。”他反问。

“也不知道是不是崴着了,就是有些疼。”幸亏楼道里很黑,掩去了福慧脸上的尴尬。

一段路走下去,有人觉得长有人却觉久的煎熬。

月光很亮,映着地上铺陈的白雪更加晶莹。

季从风看到她额头上的伤,福慧摸了摸,解释,“刚才不小心磕着了吧”

残留的血迹已经凝固,变作红褐色,在这么美好的月光下看来有些恐怖。

季从风脸色突变,“手上怎么这么多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我的,是楠楠的。”福慧被他的怒气惊住,喃喃着解释。

季从风这才注意到她未曾梳理的发丝和胡乱披着的外套。

福慧虽不是什么时尚的女子,但穿衣还算的得体,此时却随意披着件简单的咖啡色大衣,扣子也未来得及全部扣上,微微敞着的衣领可以看到淡黄色的睡衣,季从风别开脸,久经情场的脸上浮上淡淡的绯红。

“江福慧,你这样很好。”

在需要帮助的时候想到我很好,他默默在心中补充。

“什么”一直凝神密切注意楠楠状况的福慧回头问了一句。

他那句话说的很轻,福慧好像没有听到,可是他也不愿重复,只微微笑了笑。

他们两个各怀心事,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阴影里静伏着一辆银灰色的宾利轿车,而且那辆车在他们驶上公路不久后也尾随而至。

那辆豪华轿车的车窗开了一条缝,缕缕青烟逸出,在疾驰中随风而逝。

明明灭灭的火光照亮那人的双眸

那亮如妖夜的眼眸似蕴含着滔天的怒意

楠楠被推进急诊病房,福慧才感到右脚火辣辣的疼痛。

医生弯下腰,想把裤管捋上去,却被福慧伸手拦住,她忍着针扎般的疼痛,扯了扯嘴角对站在一边的季从风说,“季先生,你要不要回避一下我怕吓着你”。

季从风摇了摇头,移步走到福慧身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知道她不想人看到那条伤腿,可是今天他那么固执地想要看一看那条她一直讳莫如深的伤口。

她一直理智地跟他保持着距离,不远也不近。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更进一步。

福慧松开手,有些无奈地扯了嘴角,斜靠在病床上。

“烫成这样还穿着皮鞋,到底有没有常识啊”裤管被撩上去,整个小腿暴漏在凉凉的空气里,脚面露出的那一刻

医生抱怨的话语顿住

她强忍住几欲吐口而出的惊呼,看着出来的小腿和右脚。

像她这样整日在医院里见惯了生死离别的人也忍不住色变,那根本不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的腿啊

热水烫过的肌肤微微泛红,上面密密麻麻遍布着或大或小的水泡,有些已经破了,流出带着血丝的黄色液体,可是这跟那恐怖的伤疤相比根本微不足道:纵横交的伤痕,错织成可怕画面

“粉碎性骨折吗”被骇到的医生轻声询问。

“恩。”她头靠着雪白的墙壁,衬着的脸色愈发苍白,唇紧紧抿着,眼睑微合,轻轻答了一声。

“疼的话别忍着,叫出来。”他轻轻叮嘱。

眼皮掀了掀又合上,她似乎极难受,无力维持唇边的笑意,扯出的笑意渐渐凉去,勉力恩了一声回应。

季从风握成拳头的手指紧了紧,不长的指甲陷入肉里,眼前的情景跟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合了,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心里一阵的抽痛。

医生的动作分外轻柔大水泡里的血泡液被注射用的空针轻轻抽去,已破的泡皮被小心翼翼地剪除,最后,涂满烫伤药的纱布细细地裹上。

“两天后再来换一次药,伤口注意不要碰到水。”

第 33 章

福慧推门进去的时候,楠楠正睁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背课文。

王安石的梅花。

墙角数枝梅,

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

“为有,为有”吭哧吭哧的好像忘记了。

“为有暗香来。”福慧顺口接上。

染了血的棉服已经换下,楠楠穿着医院蓝白相间的病服,衬着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更显脆弱。见到福慧,仰面躺着温习功课的他坐起身,“福慧妈妈,楠楠不要住院,楠楠想去上课。功课已经落下好多了”

福慧没有立刻回答,在病床前的凳子上坐下,望着楠楠好一会儿才道,“楠楠,这不是你第一次晕倒吧,像今天这样的事情究竟发生过几次了你是因为害怕来医院所以没有告诉你妈妈吗”

正摸着福慧额头上包扎过的伤口的小手停下,脸颊微微侧开,“没有。”

“楠楠,你这样是很危险的,知不知道,有病的话要及时来医院。不然你妈妈会担心的。”

“只是流点鼻血而已,又不疼。妈妈知道的话,又要在医院呆很久,楠楠想跟同学们在一起,老师说如果我再缺课的话就要留级,不想留级。”

“而且,”,他眼里含着眼泪说, “他们说楠楠经常住院是因为的了绝症,很快就会死的。福慧妈妈,楠楠会不会死楠楠不想死,楠楠想上学,想吃福慧妈妈做的鸡蛋羹,想吃肯德基”

福慧起身抱住他,“不会,楠楠绝对不会死的。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她说了很多次,最后楠楠睡着了她还喃喃着,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怀中的孩子,可是她好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那声音虽然愈来愈轻,却透露出坚定。

丁琪到的时候,已经微微天明,薄薄的晨雾中她匆匆而行。丁琪是那种坚强到骨子里的人,即便是哭也只会在无人的深夜,独自流泪。

可是这样的人的看到楠楠安静的睡颜时,忽然掩面而泣,泪水沿着她略显粗糙的手指渗出,让见惯丁琪彪悍形象的福慧不知所措。

丁琪之于福慧,像母亲像姐姐像启蒙者、导师,却独独不该是眼前一副柔弱的需要她保护的摸样

明明是一直以来都是丁琪彪悍地照看着她啊

她怔怔的站着,许久才想起要安慰,却在手指触及丁琪滚烫泪水的刹那痛哭出声。

凄清的医院走廊里,两个无助的女人抱头痛哭。

偶尔,住院部起床洗漱的病人经过,微微侧目看一眼,又面无表情地离去。

医院,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随时上演生死离别的场景,他们漠视,不是因为无动于衷,不是因为麻木,不是因为无情,只是因为知道

知道,某些伤痛无法被安慰。

“如果一直找不到配型合适的骨髓,我还可以骗自己说是无可奈何,安慰自己说这不是你的错,丁琪,是上帝要收走这个孩子。可是现在,配型的骨髓等在那里,我却只能眼看着楠楠一天天衰弱下去而无能为力。”丁琪衰弱地靠在福慧肩头,声音平静的可怕。

停了停,她说,“福慧,我一直觉得世上无难事,只要你愿意去做,以前我也是这样教你的。可是,许久之前我发现,其实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有些事情无论你多么努力,最后却发现根本就不是所谓努力能办到的事情。”

她顺了顺气,又说“我本来在公司已经做到不错的位置,为了楠楠的病辞去了工作,可是我带着他跑遍了全国最好的医院也没有只好他的病。为了重回公司我几乎求遍了所有的人,低声下气的就差没有下跪了,然后现在我拿着每月不到两千的工资,加最多的班,干最累的活,出所有人都不愿意的差,受尽当初那些不如我的人的脸色,你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宁愿被人给一巴掌也不愿被人说三道四指手画脚的,可是我不能,如果我只是为一时意气辞工,楠楠的医药费怎么办呢这些苦我一直忍着,谁都不敢说,在这样的浮华都市里,谁会在乎你一介小人物的死活墨阳也很苦,我也不敢告诉他,他每天累死累活地在外拼搏,就是为了我和楠楠能好过一点,上班时受老板的气受客户的气,难道还要让他回家对着我的愁眉苦脸,然后费心思安慰我。”她摇了摇头,“福慧,我不能。如果他再倒下去了,我们这个家就完了。”

“最近我常常想,如果我当初再坚强一些,不辞工,也许到现在已经攒够手术的钱了,你说生活是不是很讽刺。总是在关键时刻让你幡然醒悟,让你明白当初的愚蠢决定。”

刚止住的泪又流出来,福慧伸臂搂住她,笨拙地安慰着。

她失声,“可是,福慧,我怕,我怕突然有那么一天,在我还来不及还没有能力救他的时候,楠楠就那么离我而去了。我受不了了,福慧,再这样下去,我会崩溃的,一定会崩溃的。”

“琪琪,你傻不傻啊,”福慧扯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自己那个样子了,还要逞强帮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房子找工作。”

“哼,我才不傻,”丁琪有气无力地反驳,“你从小到大都是归我罩的,难道要我看你没出息地流落街头。”

福慧伸出手一点一点地抹去丁琪脸上的眼泪,一字一句郑重道,“既然我从小到大都是你罩的,这次换我罩你吧,手术费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丁琪不以为意地笑笑,可见她并没有当真。

不远处站着的季从风,手里拎着早餐,也不知已经到了多久,只是脸上的表情有些若有所思。

难道是收网的时候到了

他地走过去,嘴角含笑,“福慧,我给你们带了些吃的。”

手术过后,福慧的伤口恢复的很不好。

“以前的饮食结构不合理。”

“就医前伤口在泥水里浸泡时间过久,导致伤口感染。”

治疗的过程中,她曾一度转去血液病房

可怕的败血症使伤口的愈合反反复复,折磨的她日渐消瘦。

与她整日恹恹地,精神不济的摸样不同,她同房的一个叫小柯的孩子活泼开朗的简直看不出丝毫生病的样子,整天盼着的是傍晚父母不足两个小时的陪伴,余下的时间里捧着仅有的一册漫画书一遍一遍看的不亦乐乎。

她的父母是到日本打工的东北乡下人,指望着省吃俭用存下的钱能够回乡租店铺做生意的,却万万没料到孩子患了这样的病。

像福慧和他们这样的外国人,没有任何保险,在日本这样的国家看病吃药是件极其昂贵的事情,即便有,其实也是笔昂贵的不是普通人能够支付的费用。

那个时候的福慧,原本丰厚的储蓄已经所剩无几,画作也已卖出大半。

后来无意间听到护士偷偷谈论小柯的病情,福慧疑惑地问,“她不是败血症吗”

她一直以为住在同一病房的那个孩子患的和她一样的病

败血症。

护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摇头,“是血癌。”

血癌她知道,电视剧里最缠绵恻悱的白血病,可是那时几乎是绝症,治愈率低的可怜。

福慧怔楞许久。

福慧发现她看的那本漫画书书是棋魂,书已经很旧,纸张泛黄,边角微微卷起。

福慧跟她玩得很好后曾问她为何喜欢棋魂。

她想了想,异常认真地回答,“我希望自己像进藤光那样,有自己的佐为,守护着我。”

小柯说这话时平时显得平淡的眼睛里闪着亮光,让人不敢逼视

“这么喜欢棋魂,那你自己会下围棋吗”

小柯摇摇头。

她很聪明,刚学几天便能破解一些简单的定石,福慧循循善诱,如当年徐爷爷当年教她的那般,手指轻轻划过棋子,瞬间改变棋局。

小柯两眼放光,“福慧阿姨,你好厉害。”

福慧调皮地眨眨眼睛,再次循循善诱,“你如果能改口叫福慧姐姐的话,或许可以考虑把小柯也变得这么厉害。”

小柯个鬼精灵,立马毫无原则地改口甜甜地叫了声,“福慧姐姐”

福慧心满意足地点头。

两个来查房的年轻小护士,相顾无言地默默对视半秒,齐齐啐了福慧一口。

真是见过无耻的,但是没见过这么可耻的。

福慧的病情缓解出院后,会定时去看她,带着自己珍藏的漫画书,有时会朗读给她听。

小柯就那样躺在她的臂弯里,乖巧听话的像个天使。

就是这样一个乖巧听话的天使却被她的父母遗弃了,“江小姐,我们知道你是个好人,求你救救小柯吧,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在给福慧的信里,那对夫妻不负责任的父母这样请求她。

福慧苦笑,不知他们如何得出自己生活富足的结论,足以照顾一个罹患白血病的孩子。

或许,那个还可以握笔的福慧拥有这样的能力,可是,如今的她,自顾不暇。

最终,那个孩子被她送去孤儿院,此后,她几乎夜夜无眠,很快再次被医生勒令住院。

福慧偷偷跑出医院去看她,那个孩子沉默孤僻地坐在角落,丝毫不见当初开朗的笑颜,她几乎以为工作人员领错了人,震惊的无法相信。

唯一的一次,福慧鼓足勇气去看她,小柯却沉默着拒绝说话。

回去的路上,福慧咬着残缺的手指压抑着几欲破喉而出的哭泣声。她穿着病服,出租车司机以为遭遇精神病患者,频频回头狐疑地看她。

“师父,回去刚才我上车的地方吧。”

那一句话出口,心中一直绷得紧紧的那道弦松了,她终于放声哭出来。

福慧把小柯领出孤儿院,她冲着福慧扯了扯嘴角绽放出一个微笑,却在笑容还未退去的时候,抱着她痛哭出声。

那对不负责任的夫妇遗弃在小柯幼小的心灵上划出一道深且宽的伤痕

终生无法痊愈。

她渐哭渐低,最终无声,静悄悄地躺在福慧的臂弯里,过了很久,久到福慧以为她睡着了,正襟危坐的,一动不敢动,却听她在耳边用极轻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福慧姐姐,你就是我的佐为。”

福慧听到“嘭”的一声,一股暖流涌到四肢百骸

原来被人需要这样幸福

时常有人感叹她的善良,亦有人数落她傻,在自顾不暇的时候还去管一个不相干的孩子,他们总是说是她给了那个孩子活下来的机会。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如果不是被那个孩子需要着,也许她早就自杀过不止一次了。

是她,让福慧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否则

为了筹备小柯和自己的医药费,福慧狠下心将最后一批画卖掉,还欠下了季从风巨额的债款,即便这样却最终也没有留住那个孩子。

最后次被送进手术室,她好像知道自己的生命行将枯竭似的,拉着福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喃喃,“福慧姐姐,你就是小柯的佐为,小柯的佐为”

福慧翻了个身,又梦到那个孩子了:

恍惚中,一个苍白消瘦的少女的脸庞呼唤着她的名字逐渐远去,指节突出的手指试图握住她,泛白的嘴唇开合,:救救我救救很冷冷

福慧惊醒,一身冷汗。

其实她从未那么请求过,可是这样的梦境反复出现,福慧知道,那是她的遗憾

穷尽心力也没有挽救那个孩子生命的遗憾br ></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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